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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海上来 | 马森,走遍世界写一腔“孤绝”发表时间:2020-11-30 15:09 ![]() 马森,1932年生于山东齐河,为当代剧作家、小说家、文学评论家。1961年赴法研究戏剧、电影,先后执教于法国、墨西哥、加拿大、英国、香港等地的大学,足迹遍布40余国。著有小说《夜游》、文论《东西看》、散文《墨西哥忆往》、剧本《花与剑》等。 1993年,我在香港初见马森。印象中,他总是谦谦君子般让大家舒服,从不抢话或者辩驳,但这种儒雅之后有一种穿透,他的眼睛总在黑框眼镜后面打量你。后来,读到他写的文字:“有幸在某一空间相遇,自然是一种缘……我常常第一眼就可以从对方的眼眸中直觉是否是一个可能的朋友。”我又想起他的柔和而略带思索的眼光。马森也善于辨析他人眼光,他说眼光有冷漠而排拒的、讥讽嘲弄的、城府极深的、阿谀利用你的,唯有坦荡而亲切的眼光,加上“思维缜密,却不具城府;词锋犀利而不含恶意……”是一个诤友和挚友具备的条件。也许条件严苛,马森的台湾密友就是几个人:张晓风、席慕蓉、龙应台、蒋勋。我不敢自认是他的挚友,不过见面不久,他就给我寄来了他珍藏许久的书,有剧本、论述还有散文,以后又陆陆续续地给我写过几封信,我回过几封,持续时间大约有一年。 赴法国深造 马森生在济南城郊,自认是地道的黄河儿女,以后到了北京和台南。他在北京的时间短,就读于地安门边上的河北高中,与知名作家王蒙是同学,多年后他们相遇又成文友。1948年,马森加入南下工作团,整装待发时却被家人带到台南。济南、北京和台南,风味不同,但都是历史古城,都有壮怀激烈的典故与人物,它们填满了马森的童年少年。青年时马森就读于台湾师院国文系(现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这是经学和儒学的大本营,他的硕士论文题目是《世说新语研究》,论文全文按照规定用文言文写就。 二十出头当上大学讲师,马森有着让人羡慕的前程,可是他却不安分地学起了法语。这个华夏古典与中国古城孕育出的青年,酷爱产生了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的法国文艺。1960年,马森通过考试获得了去法留学的奖学金。那年冬天,在基隆码头,马森挥别家人,辗转踏上去巴黎的旅途。 赴法之前,他在纸上饱览了古老巴黎的景观,到了巴黎,他发现俗丽之外有壮丽和雅丽。“凯旋门的星形放射马路设计独具,塞纳—马恩省河两岸的清幽和各具风格的桥梁造就了巴黎难得的盛景。卢浮宫、现代美术馆以及众多馆舍足以餍饱美感欲望。”他喜欢巴黎的自由气氛和见怪不怪、多元包容的艺术氛围。 此后,他进入巴黎大学博士班学习电影和戏剧。其实他与电影戏剧早已结缘。读初中时,他参与了《雷雨》的排演,扮演周冲;读高中时,他写了一个哑剧,供老师和同学排演;大学时,他组织剧社,还参加了中影公司演员训练班。在巴黎7年,对于现代话剧和电影,他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兴趣。此时,他的个人生活也大为改观,他和一位优雅的法国女子结了婚,育有一女一子;经过许多周折,他把母亲从山东接到巴黎,既满足了绵绵乡思,又深染了浪漫情调。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邀集留法中国同学办了一份中文杂志《欧洲杂志》。杂志于1965年创刊,他任主编,同仁有熊秉明、程抱一、金恒杰、李钟桂、郭为藩、谢里法……他们后来都成了华人世界的名流。杂志面向华人介绍欧洲文化,特别是当时风靡一时的存在主义哲学和荒诞派话剧,虽然仅仅持续了3年,但对华人世界,尤其是对于从美国译本来了解欧洲文化的台港艺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巴黎,马森饱览荒诞剧大师的话剧演出,修了导演的课程,还参与拍摄、剪辑和编导电影。他拍的电影《人生的礼物》和纪录片《在巴黎的中国人》曾在瑞士电视台播出;他的毕业论文题目是《二次大战后中国的电影工业》;他还在多种报刊上写论及古今中外的各种剧评,多面的路向预示着这位未来戏剧家的开阔和扎实。但不等到毕业,他就离开了巴黎,前往当时一个对中国人极其陌生的国度——墨西哥。 对生命追问 巴黎的生活虽安定而自由,但战争和祸乱、生离与死别自幼年就嵌入马森内心,养成了他不能安逸的性格,巴黎并不让他乐不思蜀,他面前有更长的路。恰好墨西哥学院招聘教师,他便决定带着全家到这“未开发国家”去探究一番。 5年的墨西哥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象是:“骄阳、急雨,棕色的皮肤,玉米饼,马尔牙乐队的歌声,喧哗的节日,孩子们击打的纸兽,冥祭的鲜花与骷髅头……拖着驴子的老妇,在尘土中卖鹦鹉的幼童,伸手讨钱的印第安农民,还有矗立在原始森林中的玛雅文化遗址,象征人类文化之夭亡的金字塔和宫殿……”他说:“墨西哥是我生命急流中的一个湖泊。”湖面平静安稳,内里激流奔涌。教学之余,马森写了8个剧本,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和13篇短篇小说,翻译了《中国小说选》和《老舍小说选》,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剧本。 1993年底,我接到马森寄来的剧作和剧评并着手研究,他的剧本没有完整情节和人物,角色的出身和身份都不明确,仿佛是我们熟知的物与人,又像是超越于具象的代入各种情绪或概念的抽象符号, 在爱与恨的边缘挣扎,在爱和不爱的世界里纠结……表现方式与“五四”以来的中国话剧传统大异其趣。我认为马森是“中国第一位荒诞剧作家”,但又觉得他内里思索的还是中国问题,与法国荒诞剧有许多差异。我邀集同事一起为他的剧作写了几篇长论,他很满意,在论文发表了20多年后,他还把它们收入《马森研究资料汇编》中。 马森的独幕剧在大陆和台港等地多次上演。2011年冬天,我在北京朝阳区的小剧场看了他写的话剧《花与剑》,幼年离家在外漂泊20年的游子,带着花与剑这两件父亲的遗物,怀着对生活、情感的困惑回到父母墓前,追问他从何处来,他父亲是谁,他的情感为什么在男女二者之中无法选择,他的生命又为什么扭结在花与剑之中无法逃脱……母亲、父亲、父母的情人都从墓中走出来,做出不同的解释。主人公突然觉得他并不爱父亲,也不爱母亲,不爱居住多年的他国,也不爱生他的故乡,他既不是海外游子,也不是家国之子,他什么也没有,自己的路到底在哪里?舞台上灯光时明时灭,破旧不失质感的背景幕画发出怪异的幽光。爱人的,被爱的;恨人的,被恨的;无情的,炽热的;冷漠的,狂野的……这是一场对灵魂的拷打,对生命的追问。 ![]() 马森作品《花与剑》《中国现代戏剧的两度西潮》《旅者的心情》。 此剧艺术指导、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主任林荫宇说:“我在北京住了51年,祖籍是福建泉州,籍贯一栏写江苏镇江。我到底算北方人,还是南方人?”看了马森的剧本,我对这种感触的体会更深了。 多面中的定点 1984年,马森当选台湾文化年度风云人物,他担得起“风云”二字。就感性而言,他是导演、演员;就理性来看,当过大刊总编辑,当过十几所大学的教授,出版过学术专著和有分量的论文。他以描绘“孤绝”著称,却又努力面向社会,唯一的学位是社会学博士,创作小说大都从田野调查出发。他静如处女,曾经一日不落地记日记,一写就是十几年;又动如脱兔,四海漫游数十年,且“多半来自个人的选择,并非迫于外力”。 长久处于不同文化之中,他“练就了一副见怪不怪的胸怀,对任何异质的事物都可包容、欣赏”。 他说,各地的宗教信仰、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差异极大;但是人们的基本需求、希望和好恶又非常相似,对人类的未来乐观。 离开墨西哥之后,他去了西班牙、葡萄牙、苏联,后来留在了加拿大的温哥华。他曾认为,温哥华接近天堂,因为气候温和、环境清新、物质丰裕,而且法律健全,自由自在。但他在这个“天堂”待了7年又辗转到了人间,回到台湾,先后在台南、嘉义和宜兰的几个大学里任教。上世纪80年代,他来到大陆,来到家族的老屋前,院落空旷人迹全无,冬日的黄昏寂静无声。他想到自己多年来摆脱不去的梦境:“我,像一个无踪的游魂,伫立在那两扇失去光彩的木门前,宁定而呆痴……木门也早已经消尽了历史的光华,透露的多是破落以后的凄清和残留在我幼年善感心灵上的沮丧。”要不是时代大潮奔涌而来,“我何曾梦想过超出我出生的那个小城一步?那个依然沉睡在清末民初自满自足的梦境中似乎永不会被惊扰的小城……我肯定满足于做一个乾隆题匾的‘中宪第’的小主人”。 现在,马森在温哥华岛居住,他说这岛面积如台湾,风光远胜台湾。马森徜徉于海天薄雾松林间,莳花种菜,在树荫下阅读,四周只有鸟声。 朋友都爱说,马森这人命带驿马星。古时驿马终日奔驰于驿站之间,所以命理中的驿马星代表着背井离乡迁移不止之人,说他们有奔蹶之患、驰逐之劳,一生少成。而马森却是成就斐然,著书已有四五十本,有专著、剧本、小说、散文和翻译。在他的创作中,我们看到,华人的人文世界才是他抒情的重心。 |